爱情这朵花开(7)
时间:2020-1-3 8:16:29 点击:
核心提示:孙焱莉,生于辽西,居辽北,70后,偏爱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星火》、《山东文学》、《鸭绿江》、《山花》、《长江文艺》、《文学界》、《安徽文学...
绿簪子
八月二十,我结婚的正日子。人们似乎等太久了,都等得睡着了,这天都从梦里醒来,精神抖擞地来到现场,有的人已经开始商讨回家的事了。
早上五点,我起来净面,盘头,化妆,穿戴。那天早上奶奶精神头特别好,脸红润生动,她竟然从炕上下地,自己倒了杯水。看她那步子,根本不像有病的人,倒像十年前的她,或者我小时候的她。奶奶思路清楚,把一些老规矩讲给我听。
我边忙着我的脸和头发边答应着,其实一条也没有记住。当我意识到屋子静下来时,我转头看看,问正背对我在旧木箱里翻东西的奶奶:人呢,人都哪去了?奶奶说,都忙自己的去了。我奇怪地转回头继续画我的眼眉,心里纳闷:今天是我的日子,他们为什么要忙自己的?就是这时奶奶来到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红布很旧,似乎好多年了,她剥葱皮一样一层层地打开红布角。红布似乎有好多角,她翻了半天,我才看到一支绿簪子。簪子很旧,是她常戴的那个,绿簪子下面是一对白玉镯子,那对镯子吓了我一跳。
我从来没看过它们,它们看上去细软温润剔透,看不出杂质。奶奶说,这簪子是我婆婆传给我的,这镯子是你爷爷二十岁那年,我们刚定亲,他想着弄点钱娶我,就跟驼队去新疆贩皮货。回来时遇了土匪,去了六个人只回来了两个。这镯子是他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我特别稀罕,生怕碰碎了,只结婚时戴过两个月就收起来,再没戴过。本来这些东西都应该给你妈,可你妈却要把你流掉,我就变了主意。又想着给你三个嫂子,可是你大嫂二嫂飞得那么远,你三嫂我越看越觉得她总有一天会把这么金贵的东西给弄碎的。奶早想好了,只有我四丫头留着最合适。我双手接过那镯子。奶奶又说,没人知道这对镯子,只知道这支老翡翠簪子。奶奶狡黠地一笑。
女娃子大了,要开花结果,开枝散叶,好好过你的美日子吧!你都不知道开花的时节有多美妙动心,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年纪有多美,你更不知道活着多好。说着,奶奶在我的脸上捏了一下说,多好的脸。还记得你三岁时脸也胖嘟嘟的,这么细嫩!我常背着你干活儿。来,四丫让奶再背背,奶要是背得动你,奶奶就没有老,还能下地干农活,能去山上采山货,能推得动碾子碾得动黄米面蒸豆包。奶奶竟然真的把腰低下去,做着要背的动作。奶奶身体往前倾,本来就驼背,她忽略了这些,所以一弯腰,她的背几乎变成一枝横在那里的树干,看着随时都能倒下。透过她的衣服,我看到她虬枝样的脊骨,一节节突兀地斜支在那里,树枝上满是斑驳的树皮。她就在那弯着腰,双臂张着,时刻准备着,仿佛她身后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的胖孙女随时会扑到她的背上。我突然管不住自己,嘴里喊着奶奶,呜呜哭了起来。我有很多年的悲伤,我有很多天的委屈,我不能自持。这么久了,我都在为这些情绪找宣泄口,如今,它就在奶奶弯曲的背上。我扶起奶奶,整个人慢慢往下滑,把脸埋在奶奶干瘪的乳房上,把眼泪抹在她松懈的肚皮上。我的哭声和呼唤在她大腿和膝盖处肆意流淌,我满头漂亮的盘发隔着她的青布绒面鞋紧抵着奶奶青筋突兀骨节凸出的脚背上。后来陆续进屋的人们把我拉起来,说:哭喜哭两声是那个意思就得了呗,哪有你这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接着,她们重新帮我整理容妆。
有人把奶奶也扶上炕,开始给奶奶打扮。三姑给她梳头,梳完了,奶奶说要戴她那个绿发簪。我忙回头红肿着眼睛看奶奶,刚要说什么?奶奶朝我一挤眼睛,我被奶奶的顽皮劲儿逗得扑哧乐了。
四姑满箱子给奶奶找那翡翠发簪,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四姑急得满头汗水,奶奶则眼巴巴看着她,大家都跟着看四姑。这么一看,四姑更急了,那样子好像自己犯了错误。现在奶奶要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大家也会一起动手准备搭梯子。至于能不能够得着,没人管这些,重在行动。
又找了一遍,实在是找不着了,又有些不甘心,准备再来一遍。后来大姑家表哥从外面拿着一朵半开的玫瑰花进来,说,姥,你看,你看,这朵花好不,咱不戴那个了,现在时兴戴鲜花。一会儿,我四妹子也要戴这个,还有我老舅妈也要戴。咱们也跟一把潮流呗,姥,你看你的指甲真好看,这花正好配你的指甲。奶奶低头伸出手看自己的指甲时,表哥趁机爬上炕,跪在奶奶身前,在她花白发髻边的黑发卡上把那朵花别上了。奶奶一下子新鲜起来。一脸笑,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老太太戴什么花。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得戴!好看!喜气!
整个婚礼,奶奶都坐新房子的炕头儿,和每个问候她的人打招呼,唠嗑。奶奶精神头特别足,到下午时,我都有些累了,她依然招呼这个,叮嘱那个的。
到下午,三哥把奶奶抱回家,奶奶睡了两个小时,又醒来,过问着婚礼中她关心的一些细节。
姑姑们就笑话说,你这个奶奶当得可真够操心的。
奶奶说,活着就得操心。
晚上十点多,外人都散去了,只有家里的人屋里屋外地忙。奶奶就催促着,快休息吧,活儿不是一天干完的,都累了一天,找地方睡觉吧。人们看奶奶的精神头儿比他们都好,都挺放心,在心里想或小声议论着:这一难,这老太太算是又挺过来了,这老祖宗能活过一百岁!这种信念最足的是我爸,他脸上的喜悦比所有人都多,仿佛还有着一些骄傲。他腿不停地跑前跑后,嘴不停地张罗着各种杂事。夜,终于静下来,人们都各自找地方睡觉,陆续离开。二姑想把四姑拉到自己家住,可四姑不愿意去。这晚两个姑姑都要挤在奶奶身边睡,大概两个人感觉我的婚事办完了,老太太也没事,也该回家了,想跟老娘多近乎近乎。我爸妈屋里挤着两个明天要动身返家的表哥。
东院西院的人都渐渐安静下来,开始或深或浅进入梦乡。这一天挺好,我的婚结完了,我奶奶又能继续活下去。新的开始或继续。日子进入正常并归于平静,所有悬在心里的东西都落定。
凌晨两点,三姑醒了,是渴醒的,她感觉嗓子里像着火一样,便借着厨房透过的一丝光下地找水。她看到窗台前的桌子有半瓶矿泉水,便不管是谁喝过的,拿过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水的时候她想,晚上给老娘蒸的鸡蛋羹有点咸,老娘吃了几口,剩下的她都吃了。她边想老娘会不会渴,边往炕边走。正犹豫要不要叫她,脚踩到地上的易拉罐上,“嘎巴”一声,响动很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娘觉轻,这下子一定醒了,她也听到娘有细微的声响,便叫:娘,你渴不?我给你晾点开水啊?奶奶不吱声,但奶奶发出的声响却依然,那是一种类似叹息的声响,很遥远,仿佛在几百里以外。后来三姑跟我这样形容时,我感觉三姑说得根本不对,几百里外的声响没人会听得到,但三姑一直反反复复地这样说。三姑又叫了一声:娘!这次比上次声大。四姑被叫醒,她离墙近,随手把灯打开,迷迷糊糊地问,三姐,你不睡觉干吗呢?
三姑说,我想叫娘起来喝点水。
新婚之夜,我们什么也没干,应该新婚之夜做的事,我和徐小平都提早干完了。劳累了这么多天,终于大事完毕,谁在乎什么新婚,什么洞房,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话?我们又不是马上分别,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以后一辈子都要拴在一起,没什么可急的。各自整理枕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真累!
困死了!
快睡!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啦!
睡至半夜,我做了个梦,看到奶奶轻盈地跳下炕,走到地中间,借着地上的阳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脸喜悦。她边看边说,四丫儿,你给奶涂的指甲真好看,你爷一定喜欢!然后蹦蹦跳跳出了门,那身形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转眼就不见了。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所有的困意都没了,脑袋清澈得像盛着一汪水。
接着听到隔壁父母那院灯火通明,嘈杂起来。
我顾不得走大门,翻墙而过。
奶奶在弥留之际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没有留下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都趴到她的跟前呼唤她,想她最后说点什么。似乎总是要说点什么才能结束,什么都不说就结束了,真让人心不甘。
可是她一声不吱,没同任何人告别。可我知道,她和我告别了,用另一种谁也看不见的方式。奶奶越走越远,用最后的那口气支撑着,让活着的人都有与自己告别的机会。我知道奶奶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你们都在身边,你们没有遗憾了!
我爸半卧在奶奶身边,几乎搂着奶奶,他一只手伸在奶奶脖颈下,另一只不停地搓着奶奶的手心。开始的时候奶奶的手到处抓,到处摸,我一直想奶奶到处在找什么?这人世间,她心爱的东西太多了,哪一样是她要最后摸一摸,抓在手里不松的?那十个红色如花蕾的指甲料峭地开在枯枝上,像被风吹得一直摇摆不停,我生怕风把花苞吹掉。我努力地握着,如握着自己。
后来,奶奶的手慢下来,可是手指却一直动。
似乎风小了,一切就要安静下来,静下来是不是就不再冷了,花就会开了,一切都鲜活了。奶奶会不会再睡一会儿,睡精神了,睁开眼,喊:四丫,给奶梳梳头!
现在,我拉着她渐凉的双手,后来我又往上移了移,在她的臂弯,那里的温暖还有着一丝,我想用我手上的温度把她焐热。可是我不是春风没有吹醒奶奶的枝蔓,她真的是朽了,成了废墟。
奶奶越来越凉,人们静静地等着她吐完最后一口气。
我拉着她的手,穿着半袖衣服,裸露着半截嫩白充满水分的胳膊。而奶奶露出的那一小截胳膊,枯黄,满布黑斑,松弛的皮似乎没有一点水分。
我很想把我胳膊里那些充盈饱满的水分给奶奶一些。我这个身体虽是父母精血孕育而成的,生却是奶奶给的,而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寸一寸地凉,慢慢地死去,却无能为力。我为何没有她当年的力量,用命相抵,去换她三年五载,甚至半月十月的活?
我的命是奶奶要下来的,这个在我们家族和村里尽人皆知。所以,当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家族里住在后街的二叔说:四丫头,你奶归西了,哭两声,送送吧!
作者:孙炎莉 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