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朵花开(4)
时间:2020-1-3 8:16:29 点击:
核心提示:孙焱莉,生于辽西,居辽北,70后,偏爱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星火》、《山东文学》、《鸭绿江》、《山花》、《长江文艺》、《文学界》、《安徽文学...
旧衣服
奶奶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后,人渐渐精神起来,这让家里人都很欣慰。我妈小米粥,鸡蛋,牛奶,加上清淡的菜叶,换着样给她做着吃。大家都希望她能好起来。
但在婚期的前十天,她的状态开始变差。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越来越短,吃得也少。
醒时,她就极力坐起来,只要她起来,只要我在家,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梳头。奶奶一直打听婚房和婚礼置备的情况,对我爸和家里所有人都念叨:得空,想看看四丫头的新房。我们都清楚她后面没说出的那句话。
这天中午,外面阳光足,没有风,三哥提议背奶奶过去看新房。奶奶非要穿她那件紫红色的衣服。
奶奶的那件衣服是爷爷去世前一天和我爸去柳城镶牙时买的。我爸常念叨起买那件衣服的情景,而奶奶常说起看到这件衣服时惊喜与满足的状态。
我从两个人的絮叨里,回到过去。爷爷戴着满口洁白的假牙,背着手走在前面,嘴里嚼着花生米,步态轻盈,仿佛年轻十岁,我爸似乎要小跑才能追得上。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仿佛哥俩一样,一前一后。爷爷突然张罗去商店,我爸问他要买啥?爷爷并不答,只是往商店里走。他在卖衣服的柜台前站下来,我爸才醒过腔来。爷爷站在一件样式最好最贵的女装面前,那件衣服把我爸也迷住了。金丝加蓝线盘着的纽襻儿,红地儿,带紫色玉兰花毛料的衣服,一朵一朵鲜亮淡雅又不失明快。我爸后来总说,当时我没带那么多钱去,就想拉着你爷爷走。可你爷爷把我的手扒拉开,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解棉袄,从里面兜里拿出一个旧布袋,掏出一把钱,五块十块的,还有一元两元的。我当时脸火辣辣的,为我爹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服,为自己拿不出钱来给娘买那件衣服。付完钱,你爷爷那个旧布袋子里就剩下十七块钱。那个售货员斜着眼睛看着我,把我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夜里,你爷爷脑出血,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你爷爷从来没给你奶奶买过新衣服,那是唯一的一件。
爷爷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奶奶有了好多件新衣服。奶奶的那些女儿很热衷买衣服,她们感觉奶奶年轻时没穿过几件新衣服好衣服,便找各种理由,轮番上阵。过年或母亲节或过生日什么的,姑姑们也给钱,也给买好吃的,可钱母亲没地方花,吃的也是吃着吃着就没了,在她们看来,只有母亲穿上自己买的新衣服,别人看着,自己也看着,心里才熨帖。于是奶奶的新衣服装了满满一柜子,红的,绿的,蓝的,花的,款式、质地各不相同。有次我打开衣柜,惊叫着逗她:奶,你这个大姑娘,比我这个小姑娘衣服都多,我好嫉妒你哟!奶奶咯咯笑个不停,跟我爸告状说,你瞧瞧你家小四丫管我叫大姑娘,还要抢我衣服。
那次奶奶笑得特别开心,那神情,那脸上皮里肉儿里都埋着姑娘般的羞涩,隐忍而饱满。但是奶奶很少穿她的新衣服,除非女儿们来家里,央求她换上,她才会换,平时只穿她的旧衣服。我很佩服奶奶的记忆力,她有那么多新衣服,都能清楚地记得哪件衣服是谁给她买的,甚至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奶奶虽然换着穿她的衣服,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件衣服。
我妈有点不情愿地打开衣柜门说,我看身上这件挺好,四丫又不是今天结婚,等结婚那天再穿吧。我爸说,别啰嗦了,快去找吧!我妈便不再说什么,悄悄找来给她换上。那件衣服还是那样挺括,只是样式老了,颜色变旧,但没人怀疑这件衣服对奶奶的重要性。
三哥是个急性子,不等我妈给奶奶把扣子扣好,就坐在炕沿上,弓起宽厚的背要背奶奶。奶奶说不用你背,让你爸来!
一束阳光射进来,照得我爸眯起眼。我爸刚抱完一抱柴,身上还有灰。他没说什么,拍拍身上的灰,走到炕边。他没像三哥那样,坐在那准备着,让奶奶趴到他的背上来。他拎起一条薄毯子,给奶奶披裹上。
我爸说,娘,来,我抱着你去!我爸弯腰,把奶奶的胳膊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搂住奶奶的腰背,一手托起奶奶的双腿,一挺身把奶奶抱在怀中,捧在胸前。在我爸怀中的奶奶突然变得那么瘦小,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虽穿得很多,但依然能感觉那么瘦。我很奇怪,奶奶每日坐在炕上,靠在被上,只感觉她瘦,并不感觉有多小,可在爸的怀里,她怎么成了那么小一个人?像个瘦弱的小姑娘。穿着花布衫,绿裤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子。她好像随时会说,我要吃桃酥!我想吃冰棍!
我爸的脚没有好利索,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三哥看到我爸费力的样子要接过来,他大概感觉是自己开始没做好,要背奶奶,奶奶不高兴了,导致让我爸抱着她。也许奶奶不喜欢被背着的感觉,只看个大黑后脑勺子,抱着可以看到的东西很多。可是我懂,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拽了一把三哥,让我爸走在了前面,我们在后面紧随。
我奶奶似乎很惬意,一只手抱着我爸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一颠一簸中,仔细地替我爸把窝着边儿的衣领翻过来。几十米的距离,我爸走得很吃力,但我看出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些。他因暗暗地绷着全身的劲儿,黑色的脸庞呈现出一丝紫色来。
焕然一新的房子里,我爸坐在炕上。炕上没有被,怕奶奶坐着累,硌着,我爸就一直抱着奶奶。
在我爸的怀里奶奶愈显瘦弱,她靠在我爸胸口前,像一个依偎着父亲的孩子。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常感冒,特别难受。我爸把我抱在怀里,慢慢晃悠着。我像坐在一只小船里,船停在港湾。风来,船轻轻摇动,浪停,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是的,那时常在我爸的怀里听到心跳,只是记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那时我烧得难受,虚弱地说,爸,我要吃冰棍。二十年后,我终于在自己的对面看到父亲和我的状态,奶奶就是那时的我。我看到奶奶一脸安宁,微侧着头看花窗帘,双手随意地耷拉在我爸的胳膊上,如枯枝的手上只有几个指甲没有老去,还散发着年轻的光泽。奶奶怎么可能是那个随时要离开的人?但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我突然鼻子一酸,跑到外面把眼睛里久蓄的一泡泪水流出来,让风把它吹干。
作者:孙炎莉 来源:网络